平儿是玉兰
董桥丨文
上个月尾雨水多,老穆开车带我到他山村邻家看一株玉兰,说看了合眼花农当下移植盆中送来我家供养。一看树身不高而枝叶横生,阳台再大怕也容她不下,黯然放弃。
回到家里暮色渐浓,饭后老穆看到墙上挂的《平儿理妆》说:“正巧,平儿竟是玉兰花!”
说的是我旧藏的一幅扇叶,小小工楷录下《红楼梦》七十六个人物芳名,名字配上花名,底下缀一句艳曲,跋语写“山窗静坐于太虚幻境阅金陵十二册汇撰百美人名冠以名花缀以艳曲真花月因缘中韵事也。光绪拾七年仲春月书于鸯湖秋爽斋客次。古吴贾霞仙女史漫涂”。
扇叶第一格加题“右录百花名全图以应人寿室主人清赏”。
工楷字字娟秀,无一败笔,平儿名字上头缀以“玉兰花”三字,底下一句“做夫人便做得过”!杏庐、老穆素知《红楼》珠翠我独钟平儿,都不相争,几十块钱我买下了。
文人多事,古今一样,这样有趣的扇叶从来少见,四十多年来或悬挂玩赏,或藏入樟木箱中,不敢怠慢。
薛宝琴是红梅花:“娇滴滴越显红白”。
秦可卿是碧桃花:“梦儿相逢”。
薛宝钗是紫薇花:“全不见半点轻狂”。
史湘云是芍药花:“花模样玉精神”。
王熙凤是金银花:“相见语偏多”。
林黛玉是绛珠仙草:“看你个离魂倩女”。
绣鸳鸯是铁梗海棠:“女孩儿有志气”。
史太君是万寿菊:“有福之人”。
邢岫烟是芙渠花:“郎才女貌年相仿”。
尤二姐是虞美人:“斩钉截铁”。
多姑娘是夜合花:“尽人调戏”。
小红是雁来红:“启朱唇语言的当”。
李纨是素心兰:“节掺凛冰霜”。
宝蟾是蔷薇花:“是我红娘做个牵牛”。
紫鹃是杜鹃花:“好教我左右做人难”。
探春是玫瑰花:“大人家举止甚端详”。
惜春是茶藤花:“不近喧哗”。
麝月是菱花:“对菱镜梳妆懒”。
袭人是杨花:“可憎好煞人无干净”。
随便抄录个个生动,馀下还有,曲词有的偏涩,有的平淡,不抄了。
我少年时代读《红楼梦》只顾消遣,从不索隐,日子久了女眷丫鬟配角消息都遥邈,读了扇叶上搭配的曲词隐然有些记忆,细节懒得翻书细查了。写字的霞仙女史是谁始终无从稽考。人寿室主人也漫无着落。
清朝笔记杂著我乱读乱翻五十多年,从来碰不到霞仙也碰不到人寿。我和老穆都老派,不会用电脑,网上也许追得出线索,很难说。
这幅扇叶跟过我住过英国,挂在菩提园旧居玄关八年多,好几位前辈都看过。萧老夫子影印保存一份。桑简流先生劝我抄一份写信请教俞平伯,说俞先生即便没听过霞仙其人、人寿其室,一定也欢喜一读。我怕唐突,怕多事,不敢问。
《红楼梦》里一众女色有的妆台倚镜,有的翠袖凭栏,说不尽燕瘦环肥,倾倒几代痴傻书生,连吴雨僧林语堂都难免,一个喜欢紫鹃,一个喜欢晴雯。我少年时代迷上平儿,老了越是说她讨人挂念:“辛酸荼毒费寻思,调粉簪花浣帕丝。半晌敲床悲喜尽,数痕痛泪避人知”。
丛碧先生旧文写家那株玉兰,也不灿烂,花不多,说是“董玄宰有小中见大画本,可作赏余之玉兰语”:银烛朝天,金茎承露,那毕竟是平儿倩影,做不了夫人一颦一笑更是细细香风了。
*作者:董桥,曾任英国国家广播公司制作人及时事评论、《明报月刊》总编辑、《读者文摘》总编辑等职,香港《苹果日报》社长。董氏文笔雄深雅健,兼有英国散文之渊博隽永与明清小品之情趣灵动,为当代中文书写另辟蹊径,深获海峡两岸三地读者倾心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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