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茗,香港城市大学创意媒体学院硕士,《古巴花旦》、《跋涉者萧红》录音和声效师在众多表现上海的人、文化与生活的电影中,彭小莲导演的上海系列展现出的与众不同的气质和美学风格。其特点之一,是影片细致且丰富的环境音设计。在电影的世界中,对一个城市的印象是靠声音与画面构建出来的。生长于上海的彭小莲,对于上海的市民生活场景有具体的认识,她和录音师所建构出来的城市声景,如她的影像一样,真实的气息扑面而来。彭小莲除了有九部剧情片外,亦有两部纪录长片和两部电视纪录片作品。本文希望尝试分析她如何在电影中建立“上海”这座城市的声景,而这些声景又如何完善了她特有的电影美学。[1]加列特·基泽尔在《噪音书》中提出:噪音和阶级是密切相关的,长久以来,上流社会文化一直在为降低环境噪音做着努力,低噪音也是高阶级的一种体现。[2]同理,彭小莲电影中,上海不同阶层的生存环境亦被不同的背景噪音设计区分开来。《我坚强的小船》(,后《小船》)集中地体现了这一特点。此片的灵感来自于彭小莲的一位拍摄纪录片的小友孙悦凌,他当时正在拍摄民工的孩子。吕家进担任此片的录音。影片讲述的是同住上海、三个不同阶层的孩子的故事。而这三个不同的阶层,正对应着三种特别的声场环境。▍棚户区扣子是民工的孩子,他生活在棚户区,即便画面是静态的房屋和废墟时,音轨也是热闹的:人车交通的繁忙、警车鸣笛呼啸,还有永无止境的施工、装修的声响。扣子一家生活在棚板勉强隔出的私人空间中,但这层隔板有多薄,一听即知。隔板内外几乎无差别的噪音,正是城市最低廉生活区的写照。但凡对中国的乡村生活有些许想像,就可以理解剧情中在外拼命打工的扣子父母,即便辛劳了一天,回到这个临时的“家”里,围坐说话时也透出的不安。《小船》中民工儿子扣子的家扣子在一所农民工子弟小学上学,而在剧情中,这所学校即将要被强行拆除。教室没有房顶,于是画面外此起彼伏的电锯、电钻、打桩、铁器碰撞声,肆意地统领着这个空间。尽管画面上没有特别表现教室的门,但是装修工人闯入教室前的音效,已经能让我们猜到:门是木质的,门锁形同虚设,门是被撞开的。在这样的课堂上,小孩子吊高了音调喊、叫的说话状态也就十分合理,这个空间里的课堂氛围显得很自然—虽然不利于专注,但因为无论师生说话都要高声,打破了惯常老师说话学生安静的常态,“权力关系”不明显,师生间的关系却更为亲近,更像阶层相近的命运同温层。农民工生活一向是华语电影、尤其是剧情片中是罕见的,而《小船》中能做到这样真实而周到的描绘,实属不易。《小船》中的农民工子弟小学▍高楼公寓《小船》中的另一个主角小雪,虽然是单亲家庭的女儿,但家境优渥,住在装修精良的高楼公寓中。扣子生活的背景音,似乎离这个空间很远。这个房间里的声响,不是来自小雪,就是来自她妈妈,并由此暗示了这个环境中两人之间相互依存又相互对立的矛盾。来自小雪的一个重要的音响,就是她练钢琴的声音。上海的中产家庭中练习钢琴的孩子人数众多,『某家传出的练琴声』已成为现代市民生活的背景音之一。[3]这个声音要素,在彭小莲电影中也不少见,《美丽上海》中,邻居家的练钢琴声贯穿了所有主角房间里夜晚的戏份。《小船》中坐落在浦东的小雪家是高层公寓在《小船》中,钢琴也是全片配乐的主要乐器之一,同时连接了三条故事主线。没有空间的挤压、没有经济上的不稳定性,但母亲对小雪的要求和期待对她而言是逃无可逃、没得商量的。所以她在家时,宁可躲在自己房间上网聊天,作为一种逃离方式,甚至最终偷偷离家,到远离自身生活环境的拆迁区,去为素昧平生的网友“行侠仗义”。▍弄堂居所《小船》中美国出生的艾瑞克的外婆住在弄堂老房子里父母住国外的艾瑞克在暑假里,被送到上海的外婆家去学中文。外婆家在上海的老弄堂,周遭总在播放着苏州评弹。而苏州评弹声音在年代的上海,是随着无线广播在的普及,合着广播特有的音质成为那个时代最流行的声音元素之一。[4]当艾瑞克打开一扇窗从外婆的房间向外探视时,扑面而来的工地施工声带着巨大的低音轰鸣,将屋内评弹声完全盖住;而当他回到房间,再打开另一个方向的窗户时,是弄堂里非常有辨识度的喇叭里发出的童声:『收电器,也有旧的电冰箱没有?也有旧的电视机没有?』叫卖小贩声常常出现在彭小莲电影中,《美丽上海》、《上海伦巴》等影片中都潜藏着这样一条音轨。《上海伦巴》的年代是年,片中『栀子花、白兰花』的叫卖声,直到九十年代末的上海也是随处可闻。《小船》中的喊『收电器』的人是扣子,成为艾瑞克对他的第一印象,后来也是他寻找扣子的依据。《小船》中艾瑞克从窗户见到的两种景观通过扬声喇叭录音辨识出不同收电器的人,成为在美国长大的艾瑞克上海弄堂生活的一大乐趣,他以此为『素材』对着对窗的女孩唱歌跳舞。而这段剧情的趣味,正是由房间的构造和声音的要素结合而成的,而孩童的辨识,正体现着儿童天然的人本主义、不分阶级的精神。弄堂房间成了前面两种上海声景沟通的地方。旧有生活环境音的恬静、新来拆建装修声的嘈杂,只需打开不同方向的两扇窗户就会瞬间灌入,正暗示着这种建筑被推到了城市文明新旧更迭的浪口。《小船》里面外婆的房子、《美丽上海》中贯穿始末的那座花园洋房类似,都是用噪音宣示了上海老区面临拆迁的命运。《美丽上海》()的主要场景是上海花园洋房。住在这个房子里的老年母亲,有四个中年子女,其中只有一子一女生活在上海,影片讲述了母亲生病,四个儿女回到母亲的居所时发生的事。四个子女的命运,都和国家的历史息息相关,没有直接表现,却在他们现代的生活中可以找到痕迹。纵观全片,这些痕迹不仅透露在台词中、在画面展现的道具布置中,画面信息以外音效设计的支持亦是至关重要。视觉上是棱线分明的西式建筑,听觉上却是琐碎庞杂的生活声景。《美丽上海》中的上海花园洋房花园洋房这种建筑大多是在20世纪初,由外国富商于租界附近所建的独立住宅。这些房屋大多在幽静之处,周围繁茂的树木、藤蔓成为嘈杂的马路与住宅之间天然的隔音屏障。电影此处特意将音轨做“杂”,强调在影片故事发生之时,原本的独栋别墅,如今已是“许多人家共同住宿在同一屋檐下”,暗合主角一家“上海没落的大家庭”的背景。因为邻里之间声息相通、距离相近,所以这个家庭在处理家事时仍旧额外注意“体面”。先看影片开场对上海洋楼整体的描绘。画面上,用摇臂驾驭的镜头跟着洋楼的居民从外走到洋楼门口,后沿着洋楼外墙向上升镜头至二楼阳台,再移到阳台右侧一扇亮着灯(即主人公的房间)的窗户,推进,过渡到下一个室内的镜头,开始讲述这家人的故事。影像主要描绘了这栋西式建筑、而丰富的声音元素则拓展了对栋建筑的解读。首先,打雷声带出归家人大喊邻居收衣服,屋内亦向外大声回应,顺推出画面中二楼阳台上老人走出收衣;接着,在画面未展现出的部分中,传出练习钢琴的声音、电视机传出的“新闻联播”片头音乐,以及居民的争吵声、谈笑声等;最后,随着镜头推入窗户,众多声线中的电视剧对白声一条逐渐清晰,随之进入主角故事所发生房间的客厅。需强调,本片大部分的内景戏份是在电影棚内拍摄的。导演认为只有在摄影棚内,才能将现实中的空间的“基因”结合在一起并更好地控制这些因素。[5]因此《美丽上海》中室内场景的环境音,更凸显出创作者主观选择的意志。《美麗上海》中静雯的房间在不背离画面、剧情的真实感的前提下,创作者利用房屋“互通气息”的特质,用不同的环境噪声为每个房间“命名”,并根据剧情和人物特点,赋予这个房间里的人和事不同的象征意义。如婚姻不睦的次子阿荣家总能听见火车汽笛声、女儿叛逆的长女静文屋中常有打桩机拆旧建新的噪音等。作为最重要的场景的母亲的卧室,声音要素尤为丰富。房内老座钟既有古旧之感、又显庄重之意,指针的滴答声从未间断,整点的钟鸣也常常在台词关键之处响起。客观上来说,老洋楼内部往往因为是木结构砖墙构造[6],隔音能力较弱,于是所以邻居之间可以靠喊来告诉对方“你烧的水开了”,窗外发生的各种城市生活的噪音都可以充入这个空间里。这个环境中,谁家吵架邻居都会听到,老母亲特别介意、气恼儿媳当着自己与邻居的面掀桌子,这也是影片中一个情绪爆发点。《美麗上海》中阿荣的家声音层次最丰富的一场戏,也是全片的高潮段落,是老母亲在卧室里,给小女儿拿出存放旧物的盒子,揭开文革时家庭受苦难的真相。在这10分钟左右的片段里,对白氛围从日常的平和、到追忆旧日仍旧感到的伤痛,回到当下现实中不能化解的矛盾,感情层层递进,是全片感情最复杂深刻的部分。这场戏没有靠任何配乐的烘托,而是透过窗外流入的环境音,于屋内的对话内容互相重叠、切换着声音“布景”来推进情感,在电影中实不多见。母女对话开始时,窗外是鸟鸣和交通噪音,天气清朗的感觉;小妹拿出小时的玩偶,窗外孩子嬉戏声渐渐清晰;而当小妹回忆起小学时被同学欺凌、被老师逼迫写自白书时,环境音以孩子念儿歌为主,不动声色地“童年经历的残酷事实”具象化到当下场景中来。老人陈述起当年的苦难,“突然看见闯入戴红袖章的人”的恐怖是又由远及近的铜铃声衬起的;而后的讲述背后,窗外的噪音几乎都安静下去了,直到这段对过去的讲述结束,雷声进入,天色变暗,楼下响起锅碗瓢盆、隔壁练琴的孩子按时开始的练琴,才再次回到琐碎而嘈杂的当下情境。《美丽上海》中王祖贤扮演的小妹在老母亲的卧室以上声景,任何一双在九零、零零年代的上海长期生活过的耳朵,都可辨识,既有现实场景的合理性,又可以理解为小妹在回忆往昔时,视觉上不能或没有呈现的心理描摹。对于文革的历史,彭小莲导演有深刻的记忆和切身的创痛,而《美丽上海》的处理是将恐惧用音效的形式含蓄化了的。导演在年的访问中提到:“这是一种噩梦,这种噩梦幕后更深层的东西,不是这部影片所要涉及和表达的。”[7]然而,即便隐去对历史的直接叙述,伤痛与沉重的情感仍然靠音效上“今昔呼应”的手法而力度不减。正是花园洋房的声场特性,使这样的表现成为可能:让人跨过时间的屏障,去相信并想象这个口述的“故事”是如何具体地发生在上海这个空间的。《美丽上海》与《我坚强的小船》中的上海,都不是由完美的虚拟声构成的场域。众多以上海为主题、背景的电影中,上海的“嘈杂”常常是由一些标准的声音元素打包构成:外滩的钟声、叮叮车声、船只汽笛、汽车鸣笛,佐以三四十年代的爵士乐和留声机里金嗓子周璇的老歌。这些电影中的声景,和任何一个年代上海真实的声景都有距离,但因为观众已经耳熟能详,在不熟悉上海的观众的认知里,这就是上海了。显然,彭小莲电影无意重现一个概念化的“国际化大都市”或者是梦幻的“东方巴黎”,如她所说,不是她拍不出风花雪月,而是“回忆风花雪月的景象很难超越现象本身。”[8]前文所分析到的音效元素,使得彭小莲影片中,常有日常生活中那些旁逸斜出于“主线剧情”的不完美感——即彭小莲所追求的“拍出生活的毛边”[9]。这种忠于时代和现实态度,是她电影美学的核心,在CGI电影一统天下的当今尤显珍贵。魏时煜曾在一篇综述彭小莲创作的论文中提出,彭小莲在虚构和非虚构作品之间游走,文字中有声音、影像,电影中有文学、戏剧,纪录片作品也不怕用声效来重现历史场景。[10]笔者认为,在听觉元素的选择上,彭小莲电影亦体现出强烈的纪录意识。比如上述两部影片以及她最后一部作品《请你记住我》()里面,都有不时侵入装修声,导演认为“装修声是一个中国的音响,是具有时代特征的印记”,而对这个现象的解读,并不必限定于挽歌式的不舍或怀念,“也许十年以后再看,每个人会根据自己的经历重新阐释。”[11]即是说,这些声音元素未必直接指向某段具体的剧情或某个具体的含义,而是意识流式的记忆的插入。这些声音元素暗示的时、空、情、境,同时又都构成角色情感与行动的依据。一部电影的时长,往往不足以向观众灌输一座城市的今昔,彭小莲的做法不是将故事背景模糊隐去,而是用更详细的声音细节刻画,将每个时、空、情、境,通过不重叠的视觉和听觉,双轨平行地交带给观众。观众即便不熟悉花园洋房的来源、不知道上海的“上只角”“下只角”,仍然能体会到生活在这其中的精神状态。到了年,彭小莲电影中涉及到十余年前的上海本地性的声音元素,在今天已经发生变化。比如马路的噪声中自行车铃比例、汽车鸣号的频率如今都下降了;《美丽上海》开头机场的广播如今也已变化。这些或许是当时不经意的记录,如今已经成为时代性的记号,构成21世纪初的上海的听觉记忆。值得回味的是,在彭小莲最后一部上海电影《请你记住我》之中,她一方面集合了三四十年代上海电影中赵丹和黄宗英的声音、六七十年代文革当中的口号与耳语、曾经盛极一时如今观众老去的越剧唱腔,一方面又以一个真正的纪录片镜头,呈现了最后一片石库门房子被推倒时的轰然坍塌。不过,《假装没感觉》()里面夫妻因为水费电费的吵架,《美丽上海》()里面母女打开心扉的交谈,《我坚强的小船》()里面孩子的童音,《请你记住我》()里面不愿妥协的女导演的激情,却会在今天上海的声景中持续。注:本文原标题《彭小莲电影中的上海声景》,感谢香港城市大学魏时煜副教授提供部分珍贵图片。
[1]在此文写作过程中,我曾经几次和魏时煜老师谈话,老师用了不少时间讲解彭小莲导演的创作方法,虽不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