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卖花老太在街头出现,上海的夏天就真真切切来到身边了。著名连环画家贺友直曾在《说说画画上海老行当》里画过卖白兰花的场面,“妇女的佩饰,随时代而不断翻新,唯独白兰花,几十年一贯。受到不同身份妇女的喜爱”。
据不完全统计,如今上海坚持卖白兰花、栀子花的“卖花阿婆”仅有十余人。她们从事着上海滩“平均年龄最大的职业”,卖一年是一年。
城管总能轻易在熙熙攘攘的路口找到她们,但我们却要碰运气,才偶能在繁华商圈、地铁通道里、人行天桥上,听到“栀子花、白兰花”的叫卖声。
代弟老家安徽,年生,她没有说自己究竟是哪年来的上海。
和大多数卖花阿姨一样,代弟将盘里铺一块蓝布,再盖一层薄薄的纱,安放上白兰花和茉莉花。每隔一段时间,要往纱布上喷(洒)细密的水雾,以防止花很快“长出锈斑”……
从代弟卖花摊前经过的一些老爷叔不时吐槽,“这个卖白兰花的阿姨,穿的衣服鞋子都不对的”。在部分“老上海”眼里,卖白兰花也是有一定“行业标准”的,比如卖花人的装束、叫卖时的话语。
对于卖白兰花这事儿,代弟本人的确没有太深刻的情结,“从业时间”也不长,于此便显得“不太专业”。
原本,她和丈夫都在南京西路的一家西饼店做保洁。去年,疫情毫无意外地波及到了夫妻二人,双双被辞退。代弟说她可以理解,毕竟生意不好了嘛。丈夫去了这条街上的钟表店继续做保洁,她则效仿原来在西饼店门口卖白兰花的上海老太太,摆个摊赚点小钱。
隔天清晨,她会去白兰花专门的批发点进货,一次批一斤到一斤半。趁白领午休和夜里下班这两档时间,在钟表店或是银行门口出摊。
之所以选择这两处,不仅仅因为这条路上巨大的人流量与可靠的购买力,还因为代弟就住在几十米开外的静安别墅。
一个卖花阿姨,竟然住在静安别墅?
要知道,上世纪30年代,蒋介石的老师张静江家族在“上只角”建造静安别墅,当时能住进去的人,都是上海滩洋行里上班的高级白领,贵得离谱的租金要用金条来付。
我问代弟,这房子租金肯定不便宜吧?代弟笑笑,只是略带神秘地告诉我,她在这里租了好多年。
相比隔壁推着单车兜售各色鲜切花的安徽老乡,代弟做生意并不善招揽。大多时候只是戴着口罩,安安静静坐在小板凳上串花。
她也不像本地的卖花阿婆,有着浪漫的海派基因和阅人经历,能说出“今生戴花,来生漂亮”的金句,只是静待过路人主动欠身询价后礼貌回答,告知如何养护,以及在客人走的时候郑重说上一句“走好”。
不过谈及“专业知识”,她也还是有话可讲。
比如她说按照约定俗成,白兰花是不单卖的,起码两朵起卖。“这不是阿姨要坑你哦小姑娘,我们就是这么卖的”。
再比如,过去有小资情调的人家才会戴白兰花:比如医生、老师。老一辈习惯一朵放在衣橱里,另外一朵靠腋下贴身放。“香闻得到,花看不到”是佩戴白兰花的第一要义,像现在的年轻人明晃晃地挂在扣子上,是不对的。
当然,不对也是正常。现在年轻人穿的衣服,没地方挂。有些姑娘买完就放到包里,或着塞进口袋。她们不懂,这白玉兰是需要空气的,不能这么放。
所以客人每每扫码转账,欣欣然拿了花准备走时,代弟总会不厌其烦地一再强调:(花)都是新鲜的,刚来的。回去可以放冰箱,也可以多喷水,或者垫一张湿的餐巾纸,不然很快就“死了”。
除此之外,她从同行阿婆那还听讲,戴白兰花可以判断一个人的体质。如果戴在身上的白兰焦得快,说明内火旺。
有一次她这样“提点”了一位年轻姑娘,没想到姑娘第二天竟又跑来把代弟当作“老中医”问诊,让人哭笑不得。
总之,上述这些“白兰花冷知识”大多从半路听来,代弟本人也是似懂非懂,终究难与人解释,慢慢便不再主动与人说起。
连续在代弟那买了一周白兰花后,每到下班时分,我都隐约产生了一种错觉:楼下还有人在等我。
穿过匆匆人群,我走到摊前蹲下,便看见戴着口罩的她眉眼弯弯,细声道一句“小姑娘来啦”。
她手上的活仍不停下,用细铅丝将花串联在一起,再于顶部加一枚别针,附上一片青翠绿叶。淡淡奶油色的白玉兰,花型修长挺拔如纤纤玉指,触感又有玉石的温润清凉。与代弟粗糙的双手相比,显得格外柔嫩娇俏。
摆摊经济总有种玄学魔力:只要有人在摊前挑挑拣拣,总会吸引第二个、第三个驻足。
这天,一个风风火火的姑娘从路口穿来,还未站定,张口便透露出心底的焦灼,“阿姨你现在这儿一共多少对花?”听这话,今晚代弟的“货”她是要全包了。
代弟可能并未领悟“突如其来的好运”,有些犯难地嘀咕:“我这,还没串好哩……”
姑娘性格十分爽气:“不用串,我全要了,明天急用,你便宜点给我吧”。
我在一边凑热闹,“阿姨,今天可以提前‘下班’了,你看我是你的小财星啊”。
代弟也笑了,连连点头,“是是,你是我的福星。”
我一边帮代弟清点竹篮里白兰花的数量,一边与那心焦的买花姑娘攀谈。一口气要这么多白兰花,想必是明天公司有活动?
姑娘顿了一会儿,解释道:“其实我老早就在淘宝下单了。但店家说赶不上发货,明天肯定到不了。我爸爸,他生前最喜欢这个白兰花了,明天是他的祭日,海葬要用的……你说,我一下子到哪里搞这么多白兰花?还好碰上了……阿姨你说是伐?”
我和代弟都没想到今晚“提前下班”的背后故事竟是这般。听姑娘解释完缘由后,我们三人竟不知不觉都湿了眼眶。
代弟显然有些无措,因为她不知道这种特殊情况下,到底怎么算价格才合适。她停下手中的活,望着姑娘,喃喃自语:“哎唷……你说的……好难过的……”
最终姑娘以批发价带走了当晚所有的白兰花,代弟帮她一对对工工整整全摆在小盒子里。水雾喷得均匀,顶上再蒙一层湿纸巾,郑重交到姑娘手上,并不忘叮嘱“走好啊”。
神奇的是,自那天之后,下班时再经过代弟的小摊,我总能看到她比过去忙了。可能是天气渐热,姑娘们对白兰花、茉莉花香气的渴求愈发浓烈;又或许是代弟心里有某种情愫在升腾。
而我也习惯了每天从她那儿带走一串。我经过时,她甚至主动认出戴着口罩的我,不由分说拿起一对白兰花,帮我别在开衫纽扣上。她的话也明显多了,问我在哪儿上班,几点下班。
按照惯例,白兰花一直能卖到11月,然后到来年5月再上市。中间不卖花的半年干些什么呢?代弟说冬天她可以再找一份保洁做做,毕竟还要付房租。
不过最近她得“停工”一阵了。女儿带着小孙子从安徽来上海,她得帮手照看,没时间出来卖花了。
我问她,为什么不干脆回到安徽养老,卖花其实也赚不了多少吧。坐在高大红色山墙前的代弟顿了顿,“以后总是要回去的,但还要过几年吧……”
*天真蓝具有/已被授予文中图片版权。
未经授权请勿使用,侵权必究。
往期回顾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