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哪里的专科医院能治疗白癜风 http://www.zgbdf.net/baidianfengbaojian/richangbaojian/m/19679.html编者按北京时间6月18日凌晨,“合肥四姐妹”中最后一位才女张充和于美国去世,享年岁。张充和被誉为“当代小楷第一人”、“最后的才女”,曾在哈佛、耶鲁等20多所大学执教。她的昆曲、诗词、书法造诣皆秀逸超凡,汪曾祺赞她唱腔“娇慵醉媚,若不胜情,难可比拟”,欧阳中石称她书法非常精到“在那个时代已是佼佼者”。
民国时期,她身处灿若星辰的一众名家贤士之间,知交师友中有胡适之、章士钊、闻一多、沈从文、卞之琳等等,成就了件件文坛轶事。
文/苏炜
年09月13日,星期一
我就想起祖母当年教过我的,菊花要吃风露,才会有生气。你看,我昨晚把她挪到门外吃了一夜的露水,今天就整个变样子啦!
案桌上摆着一本装帧精致的线装书——《唐女郎鱼玄机诗》。是一本新出的“中华再造善本”,按历代流传的唐宋版本重印的。翻开来,熟宣厚笃,版式古朴,顿觉雅意盎然,墨香盈屋。
充和老人告诉我:这是一位亲戚最近送的礼物,她很喜欢,常常倚靠窗边沙发,摩挲细读。讲起唐代这位女诗人鱼玄机的诗集,便讲到当初哈佛大学曾经为她精印的《桃花鱼》诗册。因为《桃花鱼》印数仅三百,很多诗友慕其名而难得一见,商求于我,我也不敢贸然问“鱼”于张先生。
张先生笑道:那本诗册,用的是我自己誊写的小楷,印得精美而已,其实收诗不多,才十几首。我这些年写的诗,其实还从来没有结集出版过呢。我自己也疏于整理,写了就扔在那里了,很少人读得到。
于是,我们便谈起女子学诗的话题。我说:在从前这么一个男权和父权中心的社会,在男尊女卑的社会风气下,你的求学之路是怎样走的?女孩子学诗,会不会感受到什么压力呢?
张先生手翻着鱼玄机诗集,吟吟笑着,向我说起她孩提时代学诗的经历来。
“……我祖母是我学诗的第一个启蒙人。祖母会做诗,能背很多诗。我五岁开始就跟着祖母背诗,读诗,每次还要把我读过、背过的诗似懂非懂地讲给祖母听。我出生八个月就离开了妈,跟祖母长大。祖母其实是我的叔祖母,她是李鸿章的侄女。她的父亲李蕴章,是李鸿章的四弟。”
我想起什么,问道:“张先生,这么说,您可以算是李鸿章的曾侄孙女了?我记得张爱玲好像也是李鸿章的曾外孙女,她祖父叫张佩纶,是李鸿章的女婿。你们这两个张家都来自安徽,有亲戚关系么?”
张先生笑笑说:“没有。我们和张爱玲不是一族的亲戚。他们是来自皖南的张家,我们算是合肥的张家。《清史稿》上记的我曾祖父的传记,好像提到过曾祖与她祖父张佩纶有过什么关系。我没见过张爱玲,日常生活里也和他们的张家没发生过关系。李鸿章是安徽合肥人。合肥的李家和张家,是两个大姓人家。不过我们家,民国年后就搬到了上海,后来又搬到了苏州。”
“您是哪一年生人?”我顺口问。
“年。就是民国二年。阴历是四月十二日,公历是五月六日。现在很多书里提到我是年生人,是传错了。大概是当初结婚时候登记婚书的人,按中国岁数的算法,算多了一岁,就这样以讹传讹啦。”
这是我第一次“刺探”清楚了张充和的确切生日。这为我和孙康宜教授日后带上两位洋学生为她带来的那场“生日惊喜”,留下了伏笔。不过,这是以后的故事了。
“我祖母让我读的是家教私学,给我请过好多位老师。教我时间最长、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一位考古学家,叫朱谟钦,他算是考古界后来很有名的夏鼐、唐兰他们的长辈。他的国学底子好,一开始就教我给古书点句。读史书,读古文,就从断句开始。他要我博览群书,把文笔弄通,教我做诗、对对子,并不是死抠四书五经,教学风格没有一点儿科举味。我的另一位老师是一位六安举人,他的教法倒是有科举味的。朱先生当时四十多岁,祖母给他教书的酬劳应该是很不错的。为了教我,他把家人都从山东搬过来了,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我祖母给他预备了一个卧房,可是他从来不住。”
我有点讶异:“这位朱先生,就教你一个人呀?”
“对,就教我一个人。”张充和脸上的漾起一种回忆中的欢悦之情,“当时我叔叔也在上学的年龄,我祖母给他请的,是另一位从镇江来的先生。朱先生教我的时间最长,前后大概五、六年,我从九岁开始就跟他读书,他一开始就给我念一本关于同音异义的书,是他自己写的,要我学会解说不同的字,比如‘张’和‘章’、‘中’和‘衷’,等等。他主张解释,不主张背书。又教我读古书从点句开始。我用朱砂红笔点句,点对了老师画个圈儿,点错了用红笔一剔,我就懂了。”(日后,我领着两位洋学生拜师向张充和学字学诗,张先生就特意用朱砂研墨,以朱笔给我们批改,让我们一沐古风,此乃后话。)“我写字也是跟朱先生学的,他真草篆隶都会,也是用朱笔给我批改。我临的‘颜勤礼碑’,当时刚出土,是朱先生把新拓的拓片一条条剪出来,为我做成字帖,按原样临写的。我看过后来出版的许多‘颜勤礼碑’字帖,字体显得很肥大,完全走样了。那是因为拓片一经裱过,笔画就被撑开了。朱先生的教法很灵活,一点也不死板,我祖母对他很满意。”
说到这里,张先生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那边窗台上一盆黄澄澄的菊花说,“你看那菊花,开得多好!我二姐的孙女前几天送来的时候,花开得蔫蔫的。我就想起祖母当年教过我的,菊花要吃风露,才会有生气。你看,我昨晚把她挪到门外吃了一夜的露水,今天就整个变样子啦!”
窗台上的晚菊抖擞着金黄的细瓣,果然显得生气勃勃,一若眼下眉眼间漾着温煦笑意的主人。
我的国文考了满分,算学根本不会做,得了零分。国文部分的白话文,其实我也没学过,比如考‘我们’、‘椅子们’、‘桌子们’,圈哪一个对之类,我总算是都圈对了。但当时北京大学有规定,只要有一门课得零分,就不会取。可是我却被录取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倒对她的祖母生出了兴趣,笑道:“你祖母看来也非常新派呀!在读书教育上给你花这么重的功夫。她自己就知书达礼,还专门为你花重金聘请这么好的专任老师。按说,那可是在一个重男轻女、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时代哪!”
张先生没有接我的话,还沉在远年的记忆中,“……我考北大那年,国文考的就是点句。我得了满分,可是算学呢,只有零分,呵呵,”她淡淡笑着,“我跟着祖母一直过到十六岁,祖母死了才回到苏州自己父母的家里,那时候我的生母已去世多年,已经是继母在管家了。我直接进到父亲办的学校读初中,文史课都没问题,麻烦的就是算学,因为我打小就不喜欢,加减乘除,都没好好学过。那一年(一九三四年),我报考北京大学,怕考不上,用了个假名‘张旋’。那时候是五个大学联考,卷子分开看。我的国文考了满分,算学根本不会做,得了零分。国文部分的白话文,其实我也没学过,比如考‘我们’、‘椅子们’、‘桌子们’,圈哪一个对之类,我总算是都圈对了。但当时北京大学有规定,只要有一门课得零分,就不会取。可是我却被录取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这是破格录取吧?”我想起自己的经历——刚上初一就遇上文革,当了十年知青,恢复高考那一年(),我也是数学考了零分(或五分),后来幸运地被中山大学破格录取。
我跟张先生谈起自己这段故事,她说:“当时好像没有‘破格录取’这个说法,我也不知道内里的故事。开学那天,当时胡适是国文系的系主任,在系里的Party上,他点着我的名说:张旋!你的算学不太好(其实是大不好),你要好好补一补呀!我吓坏了,跑到教务处去说:要怎么补呀?我怕补也补不成了,我加减乘除都不懂,我宁可不上了!教务处的人一听就乐了,笑着说:取了就取了,还补什么补,胡适是给你打官腔呢!直到好多年后在抗战时的云南,碰见徐宝禄(音)。他是俞平伯的小舅子,华罗庚的同学,大数学家,当时北大的数学助教。他在昆明、重庆都是我唱昆曲的曲友,常常拉二胡跟我配戏。有一次演完戏,大家给我一个Party,徐说:充和,我给你说一件旧事。你进北大的算学分,是我给你加的。原来按当时的规定,有一门课考了零分就不能录取。可是我的国文考了满分,教授都想录取我,徐宝禄当时负责看算学卷子,就自作主张给我加了几分。他很得意:没有我给你加分,你还进不了北大呢!我当时呵呵大笑:我也一直纳闷,那时是谁给我打的算学分呢,你这是不打自招呀!徐宝禄很有才,可惜死得太早了。”
张充和的性情散淡我是知道的。她一生淡泊名利,从来不想刻意在生活里——包括社会上、历史中,扮演一个什么特别的角色。——“冰雪聪明”,“清气若兰”,“人淡如菊”。跟张充和聊着那些陈年故事,中文里这几个形容女性的成语字眼,时时会在我心中浮起。
我知道话题已经散漫开去,便想收拢回来:“说说你学诗、写诗的故事吧。我读过《桃花鱼》上那些诗词小令,还有你跟沈尹默先生唱和的那些诗作,都很喜欢的。”确实,在我看来,张充和的诗词小令,清新、流丽一若朝露乍现、新泉出山,正如她的书法与昆曲,在当代是自成一家的。
没想到,老人家忽然用了一个让我“匪夷所思”的譬喻:“写诗么,我是‘随地吐痰,不自收拾’……”
我大吃一惊:“此话怎讲?”
老人呵呵笑起来:“随地吐痰,吐容易吐呀,收拾起来就不容易。我写的那些诗,写过了就算了,就不管了,都是别人帮我打扫、收拾起来的。所以《桃花鱼》一印出来,我先就送给我弟弟宗和一本。因为我里面的那些诗,好些都是他给我留心搜集、保存下来的。”
我知道,《桃花鱼》是张充和唯一结集成书的诗集,但也仅收诗十八首。
“我一生跟文字打交道,对自己的文字却很少上心留存,写了就写了,发表过就算了。那一年在南京——是七七事变之前的那一年,我给《中央日报》编过一年多的副刊,那副刊叫‘贡献’,原来的主编储安平到英国留学去了,是他们的社长陈沧波找到我,说是胡适的推荐,让我临时顶代的。那时为了填报屁股,我用假名写过很多文章,写过就丢了。有人后来留心剪留、抄存给我,也让我丢了。前些年,小白(白谦慎)帮我把我写过的散文搜集起来,抄录给我,我也不知搁到哪里去了。”
我大笑:“果真是‘随地吐痰,不自收拾’呀!”
“在《桃花鱼》之前,我自己的诗从来没印过集子,也很少发表。到美国后写的,只是在《秋水》上登了几篇。”我知道,《秋水》是旅居波士顿的华裔女作家刘年玲上世纪八十年代主编的一本文学季刊,曾一度在海外华文界很有影响。“可是,我倒是替别人抄过不少诗,一本本地抄。自己写的呢,总是觉得不满意。你看,前些日子,我还为愁予抄录过好几首他的新诗呢。”我想起来,曾看见过张充和为她的好友兼老邻居(住同一个镇上)、也是我的耶鲁老同事——台湾“祭酒级”诗人郑愁予,以精美的小楷,录写他的名篇“达达的马蹄是我美丽的错误……”。
张充和的性情散淡我是知道的。她一生淡泊名利,从来不想刻意在生活里——包括社会上、历史中,扮演一个什么特别的角色。——“冰雪聪明”,“清气若兰”,“人淡如菊”。跟张充和聊着那些陈年故事,中文里这几个形容女性的成语字眼,时时会在我心中浮起。“苏州的女孩子喜欢戴花,春夏间爱把那种很香的小白玉兰戴在头上,我就不爱。那种玉兰太香,有时在课室里薰得我头都晕了,要跑出去呼吸,我受不了那种太浓的香气。”就在这一次谈话中,不知什么话题引起,她这么说。
零七年八月八日的谈话,
记毕于零八年六月三日,康州衮雪庐
张充和的诗词,主要以短调小令名世。这里谨辑录几首《桃花鱼》中的小令和短句,以餍读者——
临江仙·桃花鱼一
记取武陵溪畔路,春风何限根芽。
人间装点自由他。
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
描就春痕无著处,最怜泡影身家。
试将飞盖约残花。
轻绡都是泪,和雾落平沙。
小园·一
游倦仍归天一方,坐枝松鼠点头忙。
松球满地任君取,但借清阴一霎凉。
小园·八
当年选胜到天涯,今日随缘遣岁华。
雅俗但求生意足,邻翁来赏隔篱瓜。
秋思
万山新雨过,凉意撼高松。
旅雁难忘北,江流尽向东。
客情秋水淡,归梦蓼花红。
天末浮云散,沉吟立晚风。
□本文原标题为《“鱼玄机”与“桃花鱼”——张充和学诗的故事》,选自《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苏炜[著]。
[作家简介]
苏炜
苏炜,笔名阿苍。中国大陆旅美作家、文学批评家,现为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高级讲师、东亚系中文部负责人。著有《渡口,又一个早晨》(,《花城》)、《迷谷》(,作家出版社)等作品。长篇小说《迷谷》和中篇小说《米调》于年连续刊载于《钟山》第三、四期,引起文学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