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阿阿胶杯青年文学参赛作品
作者简介:汤蔚,美籍华人,其他信息不详。
妈妈坐在后院的露台上,微风吹拂着她的白发,飘曳半空里。
妈妈爱美,平时不等头发花白,先已染黑。自从病痛缠身,妈妈懈怠下来,连理发店都懒得去。
妈妈萎靡不振,我心疼痛。从柜子里找出染发剂,我打算为妈妈染头发,妈妈摆摆手,转脸看花。
妈妈爱花。从懂事起我就知道妈妈最爱鲜花。妈妈在窗台上养花,往花瓶里插花,来美国后,妈妈在屋前院后种花。
妈妈年轻时貌美如花,天然微鬈的头发半掩着白皙的俏脸。那时候,妈妈经常去外地出差,每次妈妈离家,我总是牵着她的手,送出家门,送至车站,牵丝攀藤,欲说还休。妈妈温言细语劝我回家,从袋里拿出几文钱塞进我手里,仓惶而去。
有一次,陪妈妈在车站等公交车,我忍不住流着泪说:“妈妈,我送你不是为了要钱。”
“乖女儿,妈妈知道的。”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到路边花摊,买了一朵白玉兰花戴在我衣襟上:“戴着花,等妈妈回家。”
白玉兰很美、很香,我戴着花,等妈妈。几天后,花朵枯萎了,香气消失了,我来不及难过,妈妈回来了。
当我长到十四岁,青春期的生理变化伴随着疼痛来临,身为女性的意识也砰然觉醒。妈妈郑重其事地教会我应对措施,为我烹煮营养菜。我畏寒,有时候手脚冰冷,妈妈听说阿胶有补血养血、暖身滋补的功效,煲汤时放一点阿胶让我喝下。
父亲遽患再生障碍性贫血时,身体消瘦,虚败无力。医生为他输血,让他休息疗养,效果并不明显。妈妈按照民间方子把阿胶敲碎,用黄酒浸泡,加芝麻、核桃和蜜枣,放进砂锅里用慢火熬成阿胶膏。爸爸每天吃一勺,血指标逐渐往上升。
阿胶、人参和鹿茸是中药三宝。从汉朝起,东阿阿胶就是地方献给皇家的贡品,御医和民间郎中都喜爱这味药。我小的时候,阿胶并不容易买到,但凡有人去山东,妈妈总是拜托他们代购东阿阿胶。
后来我们移民美国。父母年过半百来他乡,一切从零开始。爸爸为车衣厂送货单、跑外勤,妈妈料理家务,帮我照顾小宝宝。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正当我们逐渐融入异国生活,父亲猝然辞世,母亲一下子黄了脸,白了头。亲友们激励我坚强起来,以慰母心,我则时时触景生情,悲啼哀鸣。妈妈见我消瘦不堪,硬是振作精神照顾我。
妈妈认定阿胶是最温和、最有效的滋补良品,为寻找东阿阿胶跑遍了唐人街的大小中药铺。彼时华人移民尚少,中药店多是小本经营,售卖中成药和中国杂货。有一回,妈妈终于在一家小店找到东阿阿胶,如获至宝,悉数买下。因担心断货,妈妈特地找到老板,恳请他继续进货,同时向亲友邻居推荐东阿阿胶,以助店主扩大销量,也让更多朋友受益。
我吃着妈妈精心炖煮的阿胶膏,脑海里萦绕着一首歌:“有妈的孩子是个宝。”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最柔弱的女人,为了儿女便能顶天立地。
妈妈说要种一棵树纪念爸爸。树是另一种生命,根扎在土里,是为花枝茂盛。想念爸爸时,就给树浇一杯水,添一捧土。手指轻轻抚过树木,哪怕是一瞬,深情尽在心田。生与死,并不是天和地的距离。
我们种了一棵白玉兰树。白玉兰树的枝叶四季常青,夏天开出玉白色的花朵,清新淡雅,香气芬芳。白玉兰花是我们家乡的名花,是女人们喜欢佩戴的花。妈妈说,当年和爸爸谈恋爱时,爸爸经常送她白玉兰花。
妈妈与花草作伴,似乎能听见花开的声音,也知道花谢的时辰。她忙着园子里的活,一会儿让我买肥,一会儿又要添土。我嫌烦,不愿让她受累,不料妈妈和邻街的老人聊天,又想学习种菜。
我说:“花园不是菜园,美国邻居会笑话的。”
“我只种一点点,就在后园圈一小块地,外人看不见。”
妈妈央求似的看着我,看得我心头发酸。小时候,我想要一件稀罕东西,总是问妈妈要。倘若妈妈不答应,我哭天抹泪,缠着她不依不休。日转星移,妈妈老了,成了向女儿索求的老小孩,但是妈妈提要求时怯怯的,哪怕不是为她自己,也是那么没底气。
我们买来了西红柿和黄瓜秧苗,种下。不久便有果实吃了。
“这可是有机食品啊。”妈妈兴奋地说,脸上泛着红晕,眼里满是笑意。
这,已是前几年的事了。
往年一开春,妈妈便催我带她去育苗场买秧苗,回家后一株一株种在后园。如今妈妈受痛症折磨,身体虚弱,没提买苗的事,只是神情悒悒。我见之心酸,不知所措。一日,我忽然想起了久违的阿胶,心情豁然开朗。阿胶是滋补身体、增强体质的好补品,妈妈曾经用阿胶为我调养身体。时光流转,如今轮到我服侍妈妈了,我也要让阿胶膏滋养妈妈的精神,抵抗病魔。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立刻驾车去唐人街。近年来华人移民增多,唐人街的商店也随之增多,新型中药店高大宽敞,雨后春笋似的到处林立,生意兴隆。玻璃柜台内,东阿阿胶包装精美,色如琥珀,光泽如莹,于是买了两斤。丈夫说,别忘了你自己,也需要进补,于是又买了两斤。
回到家,上网照到方子,又是砂锅又是蒸锅,在厨房里大动干戈。妈妈血糖高,给她煲乌鸡洋参炖阿胶,我和老公吃阿胶固元膏,一时间,满屋子溢满了阿胶的香气。
阳光静静地照着露台,照在妈妈身上,妈妈安静地坐着,头靠着椅背,似乎盹着了。我拿着染发膏蹲在妈妈脚边,将脸埋在她的膝头。昨天下班回家,我对妈妈发了脾气,因为她又一次硬撑着做了晚饭,炒了菜。妈妈受病痛折磨,忙累了更虚弱。我反复告诉她,除了散步,做一些轻便活动,其余时间坐坐躺躺,听音乐看电视,千万别干活。妈妈经常不听,稍有点精神就摸索着做这做那。有时候,炉上炖着菜,妈妈坐在外间打瞌睡,锅底便烧糊了,让我又担忧又心疼。
妈妈察觉到我的情绪,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发,叹一口气说:“我的记性不如从前了,现在帮不了你,还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眼睛湿润了,连忙说:“妈妈,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妈,我就想让你把身体养好呀。”
“妈妈知道的。”
“那你就别操心家务活了,好吗?”
“好的。”妈妈柔柔地答应,沉默片刻,忽又低声说:“刘大妈死了。”
“什么?是那个教你种菜的刘大妈?”
“是的。脑溢血,一下子就走了。”
我惊懵了。死亡经常猝不及防,又无可避免地发生在我们的生命中。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经之路,却是一条多么难走的路啊。
“刘大妈的追悼会在星期三,你能陪我去吗?”
“能。我陪妈一起去。”我紧紧握住妈妈的手。妈妈的手微凉,我心里打着颤,嘴里出不了声。四周静悄悄,唯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偶尔传来几声鸟儿的啁啾。
后园的树上有鸟巢。前不久,鸟儿在树上筑窝、栖息,生下一窝小鸟。妈妈担心小鸟儿吃不饱,让我去买鸟食。鸟食罐放在树的粗杆上,少了一点,我悄悄添上,又少了一点,我再添上。鸟妈妈还是每天飞出去,衔来小虫喂它的宝宝。
忽然间,树梢上一阵声响,鸟妈妈飞出了鸟巢,后面跟着几只学飞的小鸟。一只小鸟飞不起来,鸟妈妈用背驼起它,飞一阵,停住,倏地不见了。小鸟四下张望,寻不到妈妈,急得在草地上团团转。终于,它振动翅膀,怯怯地往前飞,却又跌到在地。这时候,鸟妈妈飞回到小鸟身边,引领着它再次起飞。
渐渐地,小鸟飞高了,飞远了......
妈妈看着鸟儿,若有所思地说:“人也好,动物也好,把孩子养大了,出息了,人生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我心沉得难受,忙对妈妈说:“妈,人和动物不一样,动物活着就是活着,人有思想和感情。老天爷让人变老,是为了让子孙能够报答长辈的养育之恩。”
“但是,当父母的真不愿意拖累孩子呢。”
“这不是拖累,是感情的温习。妈,我去舀一碗阿胶汤给你喝,然后帮你染头发,就像从前你帮我梳小辫那样。”
妈妈笑了,一滴不剩喝下了阿胶汤。
我拿起梳子为妈妈梳顺头发,沾上染发膏,从头顶染起,一缕缕染至发梢,染刷鬓角。妈妈很听话,一会儿低头,一会儿侧脸,随我摆弄。一向都是妈妈照顾我,我很少为妈妈做事,几乎没做过这种贴身小事。我猛然警醒,就算我赶着为妈妈做事,恐怕也赶不上妈妈为我的付出了。然而我还是要赶,且赶且珍惜,珍惜这一生一世的母女情。
夕阳悠悠地落下,我陪妈妈闲闲地说话。妈妈一会儿说孙子小时候,一会儿说我小时候,一会儿说她自己小时候。时光倒转,妈妈双目轻阖,在回忆中微醺。
晚风轻拂,西边的太阳把残留的金光洒在我们身上,白玉兰花在金光下熠熠放光。太阳的温暖如同母亲的爱,母亲的爱滋润我,感染我,也激发我心中的爱。世间的黑暗,生活的负担,生命的脆弱,只要太阳升起,大地上鲜花盛开,生命之花就会绽放。
时光带不走人间的爱,就像风吹不动太阳。
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得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莫泊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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